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文|明清家具研习社
长物,原指多余之物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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什么是“多余”的物什呢?
譬如周作人的酒和点心,不为解渴饱腹,单纯的只为生活的享乐,就是一种“多余”;譬如家里的阳台上栽些盆花、书房内挂些书画,不是必需的日用品,也是一种“多余”;乃至于同样是家具,桌、椅、床铺是日用品,而架、几、橱之类可有可无的家具还是一种“多余”……
明代万历年间的大学问家文震亨,就著了一本《长物志》的书。我们单从书名就可以大约知道,其书中所写的都是“多余”的文人闲趣:
一件家具的雅俗、审美标准及不同于俗人之用途等等,这些“小事”偏偏在这本书中成为了很深的研究。
真正对于明式家具的雅俗、审美进行文人思考,首推明代万历年出生的大学问家文震亨。文震亨不仅对书画、音乐、造园及室内陈设有很深的研究,对于家具的研究在明末也是大家,其成就均列于《长物志》中。
他在《长物志?卷六?几榻》开篇便提出了几榻的雅俗、审美标准及不同于俗人之用途:
何为文人家具?文震亨在谈方桌与八仙桌之功能时讲得一清二楚:
明万历黑漆棋桌
文人家具所满足的在很大层面上以精神愉悦为主要功能,而俗人则以满足生存或次等级的欲望为主,故其家具或器具的功能与其欲望是一致的。
晚明《明月环》木刻插画
现在有很多人花了几千万元购置家具,但还是达不到文人雅士的标准。因为他们把家具当做升值工具和自己身份的象征。很多东西不能说一钱不值,但几乎没有什么欣赏价值,无非是日常生活用品而已。
什么是文人家具?文震亨的《长物志》里描述得非常清楚。它的第一个特征就是:讲究定式,崇尚古制。
晚明黄花梨冰裂纹透棂格柜局部
比如榻:
论及工艺则认为:
北宋黑漆曲栅足翘头案
北宋黑漆曲栅足翘头案细部
北宋的瓷器、建筑对我们现在的影响非常大。明朝末年的人除了崇尚宋明理学,从明中期开始崇古,除了汉唐的生活方式,还非常向往北宋。
明式家具的很多审美原理和原则就是源于宋明理学。
北宋黑漆曲栅足翘头案
明《三礼图》所示房俎和椇俎
现在很多专家认为明式家具要改良,我一直不同意。不管是收藏者、研究者还是制作者,我关心的是他们的文化背景,有没有学过明史?有没有学过中国传统哲学?懂不懂宋明理学?
我不理解,现在改良明式家具的底气从哪儿来?现在有的新做的家具拍卖到几十万元,但有些材料真的不适合用做硬木几具。中国古人对材料的认识是非常深刻的,拿什么样的木头做什么样的家具是有定式的。
听琴圆香几梓庆山房
文氏以为,天然几:
听琴圆香几梓庆山房
明末清初黄花梨瘿木高靠背大南官帽椅
一方面,我们一直推崇乾隆工是中国工艺史上的一个巅峰,但另一方面,却是对中国艺术的摧残和彻底的颠覆。
现在到市场上去看,有一些很好看的黄花黎雕得乱七八糟。但往往这样的家具在市场上卖的特别好,大家都说家具不雕饰没有工,不值钱,我觉得这是对中国艺术的误解。
现在一件乾隆宝座可以拍到几千万元甚至上亿元,这是对中国艺术极大的讽刺和侮辱。明式家具的精髓靠线条来说话的,并不是靠工艺和材质。
明末清初黄花梨有束腰马蹄足襌凳局部
紫檀、黄花黎这些材质本身已经非常好看了,雕它干什么?雕工是为了掩盖木材和工艺的缺陷。
黄花梨笔筒局部
明式家具要雕也是顺纹理或者顺势而雕,雕的很少,文人家具也是如此。黄花黎的纹理那么漂亮,行云流水一般,人为的阻隔、改变它纹理的走向会很花哨,很乱,很轻飘。
德国科隆博物馆藏黄花梨家具
中国哲学里最崇尚的没有任何繁琐的简洁的东西,中国现在的艺术就是做减法。
文人家具的另一个重要特点是以“雅”为重,并不以其价高或珍稀作为选择的首要条件。
以笔筒为例,文氏以为:
笔:
清序伯款黄花梨梅花图笔筒
香港中文大学博物馆的仓库里有一件用杉木做的炕上用的小圆角柜,用一根根圆木搭起来,没有任何雕饰,非常古朴、淡雅。虽然是用杉木做的,但它的艺术价值很高。
明晚期黄花梨三弯腿榻局部
文人家具在“雅”的原则下,也必须满足“实用”与“舒适”这两大功能,这也可能是区别宫廷家具或民间家具的主要标志之一。
清紫檀圆包圆半桌
宫廷家具在很大的层面上讲究等级或威严,实用与舒适是放在第二位的,而民间家具很大程度上是以实用或满足基本欲望为主。
文人家具则始终高举“雅”的旗帜,精神至上,然后才是“实用”与“舒适”的结合。比如《长物志》中提到:
短榻:
几:
晚明《明月环》木刻插画
很多人说明清家具坐不惯,感觉坐着不舒服,这和我们长期的修养有关系。如果对自己的人格有很高的要求,形成习惯了,就不会觉得不舒服了,反而对身体有好处。
《长物志》“卷十·位置”称:
德国科隆博物馆黄花梨家具陈设
文震亨造园的理论与实践经验均十分深厚与丰富,对于文人室内陈设的要求主要特点为:疏朗有致、方位有序、去繁求简。
家具的陈设以疏朗有致为雅,书架或书橱所置图史也不能包罗万象,毕竟一个人的时间短暂、精力有限,不可能涉猎万象。故文氏强调:
明尼阿波利斯博物馆书房家具陈设
人一生很长时间留连于卧室,卧室陈设可以牵引、抚慰人的情感,故卧室陈设或布置对于文人是至关重要的。《长物志》曰:
晚明黄花梨拔步床
现在很多人买了家具以后不知道怎么摆。一定要疏朗有致,不能太密,每个地方摆什么家具都是有道理的,从中可以看出一个人的品位和内心世界。
最重要的是书房,书房对一个收藏家或文人而言是最重要的地方。书房肯定有书案、椅子、书架、单人榻,这几样基本就足够了。
美国费城博物馆家具陈设
另外,在颜色上,家里不可能摆一种颜色的家具,也不可能是多种颜色,最多以两三种颜色为好。
木材的阴阳问题,很少有人注意到。古人在建造房屋、布置家具的时候,包括故宫,非常注重阴阳的平衡。
什么木头家里不能摆?樟木就是一种。樟木属于阴木,以前稍微有点钱的文人绝对不玩樟木。现在用的很多樟木是白樟,白樟里的樟脑对人体特别不好。
凡是埋在地底下的都属于阴木。很多人拿金丝楠棺材板做柜子和条案,这对身体非常不好,长期放着阴气袭人,会使阴阳失调。
现在日本东京早稻田大学有人专门研究木材文化学。盖什么房子用什么木头,家里摆什么样的家具,包括棺材用什么木,宫殿用什么木,寺庙用什么木都有规矩,它的含义是什么?为什么不能用?都有它的道理。
木材文化学源于中国,但现在没有人来研究。我研究的正是木材背后的历史和文化现象。
文人最喜欢黄花黎家具,明末清初时达到最高点。黄花黎的特点是金黄,颜色纯正,纹理狂而不乱,非常浪漫,和明朝末年文人的习性是一样的。
明晚期黄花梨如意云头靠背板南官帽椅靠背
什么人喜欢紫檀呢?肯定是皇帝。宝座肯定是紫檀做的,没有人拿黄花黎做宝座,因为黄花黎是轻飘、浪漫的,坐在黄花黎的宝座里江山是不稳的。
每一种木材有它自己的理想,有它表明自己志向的地方。选什么木材,做什么家具,可以看出一个人的志向、雅致程度和内心世界。不是什么木材都可以做家具。
以前古人玩的家具和器物,所用的木材范围其实很狭窄:
紫檀、黄梁木、金丝楠木、黄花黎这几种木材都是芳香的,芳香的木材不容易开裂和变形。
越南黄花梨和海南黄花黎表面看特别相像,因为生长的纬度几乎是一致的,但实际上区别很大。
越南黄花梨的花、叶、树皮和材质与海南黄花黎确实差别很小,但把木材打开以后,显然有几个令我们不愉快的特征:浑浊不清,底色不干净,还有杂色,而且纹理狂乱,没有终结的地方,这是文人最不喜欢的。
越南黄花梨条桌面板
海南黄花梨架几案面板
海南黄花黎的纹理清清楚楚、有始有终,两根线从来不打架。放到自然光下,整个是透明的,从里往外反光。而越南黄花梨是吸光,不反光的。
黄花黎家具一定要讲究纹理对称,没有任何的雕琢,而且特别讲究比例。
海南黄花梨条桌面板
现在做的笔筒都是中间二分之一处掐圆,但真正拍到几十万、上百万元的笔筒都有一个共同特点,那就是按黄金分割比例,肯定是在零点六几的地方开始有弧度的,不可能让你一眼就看明白。
黄花黎的虫蚀过程,文献里没有记载。我去过海南多次。黎族人把新鲜的活树砍下之后,就扔在山里不管了。海南岛的白蚁和虫特别多,它们吃没有香味、没有味道的木头。
海南黄花梨地域分布图
黎族人很聪明,拿弯刀把树的心背回来,通过那么多年的干燥,木材已经可以定性了,盖房子、打家具都可以。
黄花黎还有一个潮化过程。海南岛有雨季和旱季,死了的树在山里持续、反复的干热、潮化,油质及芳香物质浸润全身,颜色和润泽的程度是任何木材不能比拟的。